从神农到秦始皇的一万年(14)仲尼盗火:士人阶层的崛起与百家争鸣

李晓鹏1982 李晓鹏博士 2022-08-13 10:59


春秋历史接近三百年,最后证明一件事情:谁搞世卿世禄制谁完蛋。晋国和齐国,一个最大的霸主一个最早的霸主,都被世卿世禄制给毁掉了。战国时期各国富国强兵的道路就很清楚,就是要彻底的改革世卿世禄制,建立一套更好的制度。

世卿世禄制有一个特点:它不是无限“套娃”、无限循环的,不是一层一层无限的往下世袭分封。各个担任卿大夫的大家族,在家族内部,就不再继续搞世卿世禄制了。西周分封制四个等级:王、诸侯、卿大夫、士。世袭的贵族就是前边三个:王、诸侯和卿大夫。卿大夫下边的士这个阶层,就不是贵族、不能世袭、也没有世袭的采邑了。所以周天子会被各个诸侯国君架空、国君又会被卿大夫的家族给架空。但卿大夫的权力很难被士架空。卿大夫任用自己的家臣,也就是“养士”,这是不世袭的。一个人要想去卿大夫那里谋取士的职位,不看出身,关键是要凭本事,干不好随时走人,更别提把职位传给儿子了,那根本就不可能。

“士”这个阶层最初的来源,是“国人”。这就涉及到西周很重要的一个社会阶层制度:“国野分治”。“国”在西周以前的意思就是城邦,这个字也是四四方方的,它的繁体字形式是“國”,就是城墙围起来的区域的意思。王室贵族居住在“国中”,也就是城墙里边。“国”以外的地方,就是“野”。

所谓“国野分治”其实就可以理解为“城乡分治”,城市居民和农村居民的社会地位、权利义务都不一样。跟我们今天的城镇户口、农村户口的区别有一点类似。

居住在城市、有城镇户口的就叫“国人”,居住在农村地区的就叫做“野人”。在“国”和“野”之间还有一个过渡地带,也就是城郊、城乡结合部。居住在城郊地区的居民,在西周也被算成是“国人”。城郊地区,在春秋时代被叫做“乡”,跟农村是有区别的,我们今天统一把农村地区叫做“乡村”地区,在西周和春秋时代乡和村的分开的,乡是专指城郊地区。

这些乡民的待遇和农村的村民、野人政治待遇不一样,权利等级要高一些。乡人主要负责服兵役,也就是当兵。西周和春秋时代当兵不给发军饷,而且还要自己出钱制作兵器,出征的伙食费都要自理。这些开支的来源就是国家给乡民们发的城郊土地。乡民们自己耕作土地养活自己,每家每户按照人口比例参军作战,自己解决武器盔甲的费用。而农村地区的“野人”一般来说不能当兵,他们就只负责种田,服劳役和缴纳各种田租税负,在军队里边也是只负责打杂后勤之类的工作,属于劳役而非兵役。一般来讲,乡民的经济条件社会福利要好一点、政治地位要高一点,村民野人则属于社会最底层。乡民属于“国人”阶层,国家的重大政治决策开大会,乡民是可以派代表参加的,野人就没有这个权利。

政府还会在各乡设立乡校,用来培养和选拔人才,早期乡校主要是军事训练场所,没有文化教育的内容,文化教育是被贵族垄断的。通过乡校的选拔,乡人才可以进入政府担任低级官位,也可以给贵族当家臣。乡人就成了战士和家臣的一个重要来源。

虽然乡人也属于“国人”,甚至有学者把他们列为下级贵族或者统治阶级的一员,但我觉得他们应该还算不上是统治阶级。他们是要自食其力的,自己耕田养活自己并承担沉重的兵役,怎么能算贵族、算统治阶级呢?他们应该算是中间阶级,总体跟野人一样,是被统治阶级的一员,他们的平民而不是贵族。

战国时期,“士”这个阶层的崛起,主要就是指城乡结合部的这些乡民中的优秀人物开始往上层进军。核心原因有两个,一个是春秋战国冶金技术进步,青铜乃至铁制农具开始普及,再加上牛耕等技术的进步,农业产量大幅度提高,人口迅速增长,军队规模也就越来越大,贵族精英在士兵中的比例迅速下降,当权者需要从平民阶层中间选拔更多的精英分子,吸纳他们进入统治阶层,才能确保对军队的控制;第二个原因就是文化教育开始从贵族向下层普及,乡民作为介于贵族和野人之间的中间阶层,是这一波文化普及浪潮最早的一批受益者。乡校也从纯粹的军事训练场所,变成了文化教育和讨论政治的场所。乡民阶层原本就是军队的主体,现在又初步掌握了文化知识和具备了政治意识,这让他们变得更加强大,不断地涌现出优秀人物来挑战传统贵族的世袭特权。

战国时期阶层变动非常剧烈,西周和春秋时期的“国野分治”制度实际上也在土崩瓦解。国人、野人的概念逐渐淡化乃至消失,尤其是军队大扩张,已经不管乡民和村民的区别了,能动员的青壮年都尽可能的动员参军。能够成为“士”的人,也就不仅包括城郊地区的乡民,也有很多来自农村的“野人”,还有在城市里边搞手工业的工匠,经商的商人,也包括一部分丢掉了世袭特权的落魄贵族。总之,就是一群没有世袭特权的平民百姓,通过自己的努力当上了政府低级官员、军队下层军官或者卿大夫的家臣门客,这些人,就统统都可以称之为“士”。通过士的身份再进一步成为高级官员的,就是“士大夫”。

战国时期很有名的战国四公子:齐国的孟尝君、楚国的春申君、赵国的平原君、魏国信陵君。这四公子都属于卿大夫阶层,他们的权力地位是世袭得来的,但他们却以善于“养士”而出名。出钱养了一大批学士、方士、策士或术士等等,三教九流、五花八门,什么来路的人都有。学士就是研究学问的,方士就是会算命看风水的,策士就是出谋划策的智囊、术士就是武士能上阵砍杀或者当刺客的。这些人被称为门客或者食客,在卿大夫家里住着讨碗饭吃的客人,为卿大夫办事。

战国时代,跟春秋时代相比,很大的特点就是“士”这个阶层的崛起,打破了分封制贵族对国家权力的垄断。因为士是凭本事出人头地的,不是靠的拼爹,他们的本事才能就比贵族阶层要厉害得多。能够用好“士”的国家就会迅速强大,反之就会在残酷的国际竞争中落败。阶级大流通,是春秋战国时代中国思想爆发、技术进步和制度进步的一个重要驱动因素,同时也是这些因素的一个结果,这是一个循环互动的关系。

也许有人会问:乡人不算统治阶级,那“士”到底是不是统治阶级?士应该属于统治阶级,是统治阶级的下层。但士不是一个经济意义上的阶层,它是政府和军队的中下层官员,是政治意义上的统治阶级。“士”的主要来源不是统治阶级,不管是曾经的国人、乡民,还是村民、庶人,以及城市手工业者、商人、破落贵族,他们都不属于贵族阶层而属于平民阶层。“士”的崛起——也就是士人可以大量从中下层走向中高层的过程——也就代表了这些平民阶层政治地位的提高,统治阶层从上到下都被源源不断的注入了新鲜的血液,阶层流通的渠道大开,让国家爆发出新的活力。

三家分晋的结果,是三个卿大夫家族首领摇身一变,成了魏、赵、韩三个新诸侯国的国君。他们作为卿大夫,之前的家族治理传统就是家臣谋士不用世袭,看谁能干就上,不能干就滚,也一般不给家臣采邑,或者说有采邑也不让世袭,更不让家臣在自己的采邑里边管理人民和拥有军队。所以三家分晋之后,晋国大家族内斗的问题一下子就缓解了,这三个新的诸侯国内部,就不再有大家族掌权的问题。什么事情都是君主说了算,官员随时提拔任免,可以随意的选择提拔能干的人才到关键职位上,干不动了就退休走人。三家分晋之后,分到了资源最好的一家是魏国,它的国力跟之前的晋国相比,不仅没有下降,反而还上升了。这是一个谁都没有想到的结果,尤其是晋国的世仇——秦国死活想不到的结果。

之前晋国因为内斗,已经开始衰落,秦国这边自我感觉还不错。三家分晋完毕,秦国觉得机会来了,跃跃欲试想要争霸中原。结果晋国分成了三个国家之后,魏国迅速强大,开始吊打秦国。把当年姬夷吾割让给秦国的河西之地又重新抢了回来,压得秦国根本喘不过气来。魏国完全继承了晋国鼎盛时期的霸权,甚至是有过之而无不及,时间也长达上百年,成为战国时期的第一个超级霸主。

魏国崛起的关键秘密,隐藏在一个叫“李悝”的人物背后。

李悝是一个平民出身的宰相,他不是贵族、不是卿大夫阶层,属于士这个阶层。以士的身份做高官的,就被称之为“士大夫”,跟贵族阶层的“卿大夫”相对应。秦朝以后的政府中高级官员被通称为“士大夫”,就是从“卿大夫”和“士”的关系演变而来的。李悝,就是战国的第一位顶级“士大夫”。他是魏国的开国君主魏文侯的家臣,魏文侯觉得他特别能干,当了魏国的国君之后,就把他任命为宰相,主持“变法”。变什么法呢,主要就是变世卿世禄制的法。战国群雄争霸的第一个篇章,就从变法开始。士人出身的英雄人物变贵族们世卿世禄制的法。李悝也被后世尊为战国法家的代表性人物,而且是开创性的代表人物。

战国时期“百家争鸣”。法家就是百家争鸣当中最出名的两家之一,跟儒家旗鼓相当,甚至更有影响力。“百家争鸣”为什么会在战国时期出现?主要就是世卿世禄制的崩溃,士这个阶层开始崛起,加上列强争霸、国际形势风云变幻,对中华文明向何处去、什么样的国家什么样的制度才能够统一中国,各种思想流派此起彼伏,思想家的争鸣和大国的争霸交织在一起,笔杆子的辩论和枪杆子的辩论互相影响,这才形成了中国乃至人类思想上辉煌灿烂的“百家争鸣”的局面。李悝,就是战国时期最有影响力的法家的代表。

要把魏国崛起、李悝变法说清楚,就得先把“百家争鸣”的来龙去脉先理一理。

“百家争鸣”主要是在战国争鸣,春秋时期基本没有争鸣,那时候士这个阶层还没有崛起,权力仍然掌握在贵族卿大夫手中。春秋时期有影响力的思想家主要就是一个——儒家的创始人孔子,而且是出现在春秋末期,中期和前期一个都没有。孔子不仅是儒家思想的创始人,也是百家争鸣的开创者。战国诸子百家,他们的代表人物往上追溯,大部分都是孔子弟子的弟子,或者弟子的弟子的弟子。孔子这个地方是个总源头,是各个思想流派共同的祖师爷。李悝是最早的法家代表人物,他就是孔子的学生子夏的弟子。

在孔子之前,文字这种东西是不在民间传播的,学习文字和使用文字是贵族的特权,他们拿来记录历史或者祭祀祖先、占卜专用。官方会设立专门机构来保存文字资料,这些资料不会对外开放,只有经过专门训练的政府官员才可以接触和使用文字。这不完全是政治歧视或者愚民政策,而是大家都觉得文字就是拿来干这个用的,人民生活不需要文字。民间几乎没有人识字,更没有人看过书。

孔子干了一件破天荒的事,就是私人编书。他利用自己作为贵族和政府官员的身份,把他能接触的官方文献进行整理编撰,编成了《尚书》、《春秋》、《诗经》、《礼经》、《易经》、《乐经》。《尚书》是古代文献精选,《春秋》是对鲁国官方历史的整理,《诗经》是通过民间采风整理的诗歌汇总,《礼记》记录了古代的礼制,《乐经》就是音乐乐谱的汇总,《易经》就是各种占卜的卜辞的整理。孔子一边编书,一边广招门徒,向他们传授知识。孔子招学生,讲究“有教无类”,不管是贵族还是平民,只要愿意,都可以来找他拜师学艺。

编书和收徒教学这种做法,就把文字从贵族内部使用的工具变成了文化传播的载体。孔子编的书在民间迅速流传,他的弟子很快就成了各国知名的学者,弟子又继续教弟子,开启了中国人的第一次思想启蒙浪潮。从这一点来说,孔子就像古希腊神话传说中的“盗火者”普罗米修斯,把文化之火从天上盗取到了人间,在中华大地上燃起了百家争鸣的熊熊烈火。后来法家道家虽然批评孔子的观点,但无一不受益于孔子开创的文化传播浪潮。

我们今天对孔子的儒家思想也是有批判有继承,但对孔子在思想文化领域的这种开创性贡献,那是没什么可批判的,只能是赞扬和尊敬,当之无愧的“万世师表”。后来有儒家学者说“天不生仲尼,万古如长夜”——仲尼就是孔子,有人认为这句话太夸张了,是被儒学洗脑的结果。其实就算不被儒学洗脑,不赞成儒家思想,这句话也有它的道理。在孔子诞生之前,对平民阶层来说,那真的是“万古如长夜”:他们没有学习文化的机会,也没有人关心他们的所思所想,他们的生活和思想也不会以任何方式被记录下来,如同生活在永远没有止境的黑暗中一样。孔子是第一个在黑暗中点燃火炬的人。之前也不是完全没有,但最多只能叫打了几个火星,孔子这是直接开篝火晚会了。关键他点火的时机也选的好,正好在春秋战国交界的时间段,卿大夫衰落、士大夫崛起,需要有这么一位文化火炬手出来引爆民间思想界。

孔子有一个小他44岁的小弟子,叫子夏,特别聪明,孔子特别喜欢他,还说过一句话:“起予者,商也!”子夏的名字就是商,这句话的意思就是,称赞子夏是一个能给自己启发的人。孔子都觉得子夏能给自己有所启发,这是很高的评价。

孔子去世后,子夏就回到自己的故乡河南温县。这个地方属于晋国,三家分晋以后属于魏国。子夏在魏国也跟孔子一样,开门收徒,收了很多徒弟,其中有一个就叫李悝,还有一个更厉害,叫魏斯,他就是魏国的开国君主魏文侯。还有一个,叫吴起。魏斯、李悝、吴起这三个人是师兄弟,都是子夏的学生、孔子的徒孙,一个当了魏国的开国君主,一个当了魏国的首席宰相,吴起则成为了魏国军队的统帅,三人组成了魏国的党政军三驾马车,一起开创了魏国的百年霸业。吴起后来去了楚国,在楚国主持变法。李悝的门徒里边,后来又出了一个叫公孙鞅的,他去了秦国,在秦国主持变法,秦国把一块叫做商的土地分给他作为采邑,他也就以商鞅的名号著称于世。他主持的这场变法,就是著名的商鞅变法,被后世认为是秦国统一六国的一次关键性的改革。

这是子夏这一支。孔子的弟子中,还有一支是子弓,也跟法家联系很密切。子弓是孔子的第三代弟子。子弓有个弟子叫荀子,这是儒家和法家结合的代表人物。荀子有两个学生,一个叫韩非子,一个叫李斯。韩非子是战国法家集大成的思想家,李斯则成为了秦朝统一六国时候的宰相。

当然,还有传承孔子儒学正统弟子,坚持搞“仁政”的这一派,就是子思-孟子学派。子思是孔子的孙子兼徒孙,血缘上是孔子的儿子孔鲤的儿子,学派上是孔子的弟子曾参的学生。孟子就是子思的弟子,被认为的儒家正统传人。后来正统儒家就一直以“孔孟之道”自称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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