非常高兴能够出席李晓鹏先生大作《从黄河文明到一带一路》出版座谈会。我对晓鹏先生一个最重要的感觉,就是他有时代的担当精神。他作为一个经济学家,对中国历史进行了全盘的思考。为什么要有这种思考。其实就是一句官话:“为了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”。为了让我们未来的路走得更好。
历史从来被人所任意地解读。历史的解读从来都不是客观的。尽管很多人声称是努力复原历史本来面貌,但没有任何一个人真正做到了这点。当现实的利益和出生的背景影响他的思想的时候。他的感情,他的立场就会影响到历史写作。中国的历史,就是这样一步一步地积累起来的。
晓鹏先生用自己的独立思考,对整个中华民族的历史进行了一番梳理。这个梳理有它的独到的见解。很多是有创新性甚至是带有“颠覆性”的。这我在给他写的推荐语当中也用了这个词汇。
我们说晓鹏先生在很大程度上、在很多的问题上,触摸到了真理。这是一个令我们非常高兴的现象。他提出了自己的一套想法。比如说,在宋朝他刚才讲到的,《资治通鉴》它的话语权的建立是为了提高文官集团的地位,建立儒家系统的话语权,削弱皇权,贬低文官的地位,最终导致北宋的积贫积弱。这样的一些看法,都带有独特的见解。
比如说司马光本人,他在政治当中是个极端保守的。这个极端保守派反映到史观上,就是一种保守史观。他是王安石的死对头,他是反对任何创造性思维和创造性活动的。中国传统的儒家观念,有一句话也是我们老百姓生活当中常说的,就是“多一事不如少一事”。多一事,多一个制度,老百姓就受一个难;多一个事,老百姓就增加一番负担,这是中国文官历来的主张。
但是,中华民族的发展,能够从安静当中得到吗?其实所有进取,所有发展,又都是所谓的“好事之徒”搞出来的。包括科技的发展,包括我们的疆域、我们的民族的融合,都是一个包含了主动性的结果。既有民族之间被动的融合,或者说从经济发展、生活条件的改善的需求促进这样的一种融合,也有中华民族主流的扩张和拓展促进的融合。
很多的事情,包括炎黄子孙这个概念的形成,也是战争打出来的。打出来之后,胜利者可以更好的生存,得到更好的发展条件。所以,文武之道在中国历史上,它一直是相辅相成的两条路、两个轮子。文官的问题,刚才晓鹏先生已经说了,文官带有理想主义色彩。中国不能没有理想。中国人不能没有灵魂,中国人不能没有文人,包括晓鹏这样的人。
所以文官治国、文人理想,又是我们民族发展不可或缺的。我觉得,我们可以提出某一方面的倾向性的意见,但是我们绝对不要忽视了另外一方面的意见,使这个意见造成了失衡。如果我们能够更加完整地理解中国历史,可能我们的话语的价值和作用就会更大。
说到明朝。其实跟宋朝有很大的相似性。也是李晓鹏先生非常用功的一个时期。明朝从开始到灭亡,都存在文武之争。朱元璋治国用武官,提高武官的地位开国。到了建文帝转向文治,提升文官的地位。这种提升失败了,武官再杀回来,朱棣又要提高武官的地位。他可以说是进入了第二个开国时期。
但是,如果进行和平发展,还要是文治,朱棣又提高了文人的地位。所以这样一个一生戎马,甚至可以说死在马背上的皇帝,最后他的谥号叫做“文皇帝”。这是很有意思的历史现象。
我觉得,武官的开拓,他的更具有功利性的操作,和文官的理想主义,和所谓仁政,是相辅相成的。
晓鹏先生在他的发言当中,提出了几个重要的问题。一个就是皇权问题,一个就是宦官问题,再一个是文官政治的问题。
皇权,这个权怎么用?中国古代的皇权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权力?很多人读过黄宗羲《明夷待访录》。《明夷待访录》里说,屠戮天下人之肝脑,离散天下人之子女,天下人的财富集中到一个人的身上,这就是皇权。
明朝,在我们的历史教科书当中说皇权发展,叫做专制制度中央集权已经到了顶峰。
黄宗羲批评皇权呢,还有一句话叫做“有明之无善治,自太祖高皇帝废丞相始”。
为什么说太祖高皇帝废丞相就使得明朝的政治从此腐败不堪呢?因为皇帝集权了,皇帝一个人大权揽过来。
但是这种评论和结论,不符合明朝的历史。
明朝的历史是什么?我有一句话,是说因为朱元璋废除了丞相,才为明朝政治制度的发展,开拓了广阔的空间。以废除丞相作为评价明朝历史的一个节点,说它是皇权转制,实际上是刻舟求剑的思路。正是因为废除了丞相,才有后来文官集团的兴起、内阁的兴起。内阁的兴起对皇权实行了制约,形成了这样相互制约的一个国家机器。
从朱元璋以后,从明成祖以后,我们很少见到一个专制的皇权。谁最专制?明武宗专制吗?批评得很多。他要想去出去游玩一趟,文官不批准。御史坐在居庸关,拿着宝剑说,谁要把皇帝放走我就杀了谁。他有出关的权力吗?没有权力。他要下江南去一次,也被文官们拦着。他没有随意出行的权力。
明万历帝要把自己宠爱妃子的小孩立成皇太子,可以吗?不可以。没有权力。嘉靖帝想把自己的父亲母亲的牌位放到太庙里,可以吗?不行。皇权受到一个非常大的挤压。
所以说,这样一种认识历史的思维,我们把它称为固化思维,或者说是刻舟求剑的思维。恰恰是因为明太祖专章废除了丞相,才拓展了名明朝政治制度发展的广阔空间。
很多人说明朝中后期,中国实际上也是实行了代议制民主,有这个萌芽。我们不能够和西方的制度直接比较。但是大家知道不知道,曾经在“俺答封贡”这样大的问题上,明朝宫廷曾经用实名投票来决定。它是把内阁大学士和各部部长请来,来进行投票。最后赞成票多一票,确定接受“俺答封贡”。
所以,我们对中国历史的认识,不能被少数的、固有的历史结论所限制。
这就要说到,为什么明朝历史被曲解?
很多人提出了许多原因。其中一个原因就是明朝在被清朝取代以后,很多人鉴于明朝灭亡,而进行的反思。反思当然不能说我如何辉煌,而是反思说我们曾经做过什么错事。这种东西成为主流,这个历史就不够真实了。
更重要的是——刚才晓鹏先生已经说过了——是东林党人掌握了修纂《明史》的话语权。以黄宗羲代表的“浙东史学派”和他的学生成为编纂明史的主要写作者。现在我们看到署名张廷玉,编纂的那个《明史》实际上是在此前的皇室文人集团,他们的主导下写成的,在他们的基础上改编的。
比如说,明末党争。明末的党争什么呢?是东林党人和阉党之间的斗争。为什么黄宗羲对于阉党如此恨之入骨?因为首先他本人是东林党后裔,他父亲曾经受阉党迫害致死。他必欲致宦官集团于死地。
关于为宦官集团翻案很多人在做,我也写过专门的文章讲过这个问题。一个文官从小十年寒窗,外放当了县官,或者内放提拔当了翰林,多少年才能见到皇上?宦官可以,给皇帝倒尿盆就见皇上了。那些读寒窗的那些人,心里就非常恨:凭什么你们可以左右朝政?皇帝要听你的话?
我们要看到,在很多程度上,皇帝是把宦官作为约束文官集团的一个工具。特别是一些著名的宦官。他们成为腐败官僚痛恨的对象。
宦官腐败吗?腐败,就好比我们现在纪检部门也又腐败。但是他们还有另外一个方面,就是宦官可以限制文官集团的腐败,也可以限制武官的腐败。我们看刘瑾,我认为刘瑾的最后倒台,就是因为他妨碍了一大批边将贪污造成了他的倒台。刘瑾掌握权利的时候,清查边防土地、整顿粮饷,打击吃空额的这些人。规定官员要清廉,不准超标坐轿子。就像现在管理公车,什么宝马、奔驰一律不许坐。那些官员非常的气愤,所以他倒台了。
对于明史上一些人物的评价,特别是像宦官这样敏感的人物的评价,已经有很多业内的人士注意到了。甚至是老一辈的明史开山的那些老先生,其实都已经在做了。比如说中国社会科学院明史研究室的前主任王煜全先生。他是留学美国的,建国以后在社科院研究明史。他对刘瑾就持不同看法。还有像辽宁大学李洵先生他就写过《正德皇帝传》,就全面为正德翻案。
明朝和清朝在比较的时候,你会发现明朝很多有意思的事情,被清朝人说得很没意思。乾隆帝可以多少次下江南?他的后宫可以有多少女人?大家都没觉得有什么问题。但是明武宗就爱上了一个唱歌的女人,就从此臭名远扬。他仅仅上江南去了一次,就成为游山玩水的批评对象。批评者们都没有看到明武宗亲自出征,冒着风雪骑着马,不去坐轿子,亲手杀敌,然后竟然杀死了一个敌人向百官炫耀,说我今天亲手杀了一个敌人,你们知道吗?所以明武宗实际是一个很可爱的一个皇帝。但正德皇帝就是被丑化成为了一个无所作为的、玩道嬉乐的皇帝。
我们对于很多明史上的人物,都在做反思。但是今天李晓鹏先生的反思和他的创新看法,更有代表性。他刚才讲了一句话,叫做民间史学的兴起。史学从来有两条线:一个是官方史学,一个是通俗史学。通俗史学更代表民众的感受。反映民众的情感。
通俗史学更少官方色彩,更少固定的理论模式的约束,更敢于说别人不能说的话。作为一个体制内的学者,他说石破天惊的话语,别人说你要干什么?这种话如果李晓鹏说了,那大家说李晓鹏业余玩一玩,这是可以的,是吧?
但是我们绝对不能小看这种经济学家出来讲历史。刚才晓鹏做了一个很精彩的分享。他的这部《从黄河文明到一带一路》中间很多关于明史的意见,我是非常同意的。我也在不同场合下,有了类似的表述。
我非常的赞赏李晓鹏的治学态度和他的担当精神。我觉得做史,是一个很神圣的事。为什么神圣?我们一介平民,我们可以指点江山,评说古人,不管多高地位的人,我们都可以讲。有人说史学无用,说做史学的人无能。我就跟学历史的学生说过一句话。我说:历史是一门什么样的学问?历史是任何大智慧的从事终身也不可以屈才的学问。你说毛泽东懂文史。你说马克思研究历史,研究人类发现史。他们就发现了终极真理了吗?没有。所以再大的智慧也不会屈才。
史学是这样的一门学问,它是帮助人类思考的学问,是一个了不起的学问。它是不是回头看的,是一个指引未来的学问。另外,真正的学问是非功利性的。李晓鹏刚才说了,写这个书不挣钱,要挣钱不去写这个书。这一本书假如发行5000册,作者能拿两万块钱。有什么用?非功利心。真正非功利性的研究学问,是真正的精神贵族。什么是精神贵族?我们现在缺少的是精神贵族。我们呼唤真的精神贵族,为了实现我们的精神理想和追求真理,抛弃所有的功利去努力,这是真正的精神贵族。这是可以不受任何干扰,不受任何利益驱使,既不想职称、又不想金钱、又不想职务,什么现实的利益都不想。我们可以为了我的理想、表达我们的主张,我去努力。
我今天想说的话特别多,好像语无伦次,就讲到这里。
总之祝贺李晓鹏先生的《从黄河文明到一带一路》出版。期盼李晓鹏的更多的著作接连能够出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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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简介:毛佩琦,中国人民大学历史系教授、博导,中国明史学会常务副会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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